【中華之聲】流派傳人藝術修煉之發展匯報系列(1) - 林敏君
淺悟Flamenco藝術的三個層次
一、音樂
2016年，我在閒逛Córdoba老城時聽到一陣充滿中東風情的音樂，那種彈撥樂器的半音旋律令人著迷，於是沿住樂聲，我發現了一間猶太舊宅——Casa de Sefarad，隨後又無意中走進了它對面的一所古跡，原來系西班牙僅剩的三間中世紀猶太教堂(Synagogue)之一！
2017年，我隨住一陣祈禱的歌聲走進一個小門，先發現原來我溜進了一個猶太教堂的女性祈禱區，那種充滿半音的吟唱曲調令我相信我沒有發夢，我真的在中東！那是耶路撒冷老城的一所Sephardic猶太教堂……而“Sephardic”就系希伯來語的“Spanish”，“我心在東方，卻身處西方的盡頭，我情願拋棄在西班牙的所有珍寶，去擁抱您聖殿廢墟的塵土”——從西班牙到以色列，正系猶太詩人Yehuda Halevi的足跡！
於是，看似不相關的旅行變成了連續劇……而且我還在耶路撒冷買到了一張CD“Andalusian Love Song”！原來以色列還有Andalucía Orchestra！西班牙同以色列，系地中海最遙遠的距離，卻又如此緊密相連。公元70年聖殿被毀之後，一部分猶太人沿地中海向西流散到了西班牙，1492年被西班牙驅逐後，又有部分向東流散回到了以色列[①]……當我發現耶路撒冷的猶太人以“石榴”象徵“幸福”時，才知道他們亦曾將一座西班牙的城昵稱為“石榴”，而阿拉伯人則按照“石榴”的意思把那裡稱為“Gr’nata”——Granada……但這只是西班牙與中東緊密相連的其中一個故事……
地處地中海西岸的西班牙，就好似一個龍門，積澱著來自東面的文明。來自東地中海的腓尼基人建立了第一個城市Cadiz，希臘人羅馬人先後登陸，同樣誕生在東面的基督教與伊斯蘭教最終亦在這裡爭了個你死我活……自東向西傳播的地中海文明圈，使西班牙註定成為被爭奪之地，亦成了不同文化沉積、融合的終點……源自希臘的Phrygian mood（自然調），羅馬人帶來的guitarra latina，北非穆斯林帶來的guitarra morisca，來自中東的伊斯蘭音樂更因近800年的統治滲透了Al-Andalus的大地……當然，還有流浪到西班牙後無法繼續向西的吉普賽人，他們來自更遙遠的東方……
“Serranas冇你之前彈的曲目咁現代、咁好聽架，但佢系好古老的，你要慢慢彈”——歐sir讓我彈Nino Ricardo的Serranas的時候講……的確，開始彈的時候感覺真系“不知所云”，只覺得好似念經一樣，囉囉嗦嗦迂回往復，那種好似“chant”一樣的吟唱感覺，令我想起耶路撒冷的猶太人、基督徒、穆斯林，他們祈禱唱的歌調幾乎都系這種感覺！特別系希臘正教同敘利亞正教的祈禱歌調簡直顛覆我對基督教的理解——好似伊斯蘭音樂，同基督教的歐洲音樂相距甚遠！
∮Video : 【中華之聲】林敏君名家風格學習作業Nino Ricardo – Sentir Serrano
但事實上，並非東正教(Orthodoxy)的音樂似伊斯蘭音樂，而系侵吞並繼承東正教拜占庭遺產的，正系伊斯蘭的阿拉伯帝國與奧斯曼帝國！而阿拉伯帝國最強盛的時候，佔據著大部分的西班牙，並稱之為Al-Andalus，而那片被伊斯蘭文化滲透最深的地區，區旗到現在還是綠色的[②]，後來才叫做Andalucía……或許，正因如此當我們彈Flamenco Phrygian mood的時候，總感覺有種中東的味道！
所以，歐sir告訴我唔需要研究西方樂理，因為Flamenco並唔系西方音樂體系裡的，而師公亦曾在採訪中講到，Flamenco的根源更接近中東音樂……我想，瞭解這種歷史文化的關聯，可以讓我們更好的瞭解Flamenco的音樂特點～
二、文化
“Do you listen to the singing as well?”——這是師公唯一問過我的問題，雖然我的答案系“有”，但我還是會想，為什麼師公會這樣問？
當歐sir話我Petenera的Compas不對之後，我又想起了師公的這個問題，於是就找Petenera的歌來聽。在Enrique Morente的歌聲中，我感受到一種滾動的力量，怨憤，哀傷，不屈，思念，延綿不絕的填滿了整個空間……也許系因為人聲能夠引起最直接的情感共鳴，我第一次覺得，原來從歌唱中可以這麼直接的領略到Flamenco最重要的東西——Compas！
為什麼我們按住曲譜彈，節奏旋律都跟足了，但還是沒有Flamenco的味道？Compas！Compas！Compas！那不是一種單純的帶有重拍的循环節奏，更是一種“情感空間”，而且我覺得要真正理解Flamenco的Compas，就需要瞭解它背後的故事，它所植根的文化土壤，特別系Cante Jondo，為什麼會這樣深沉悲苦，卻又充滿力量？
“去清真寺做彌撒”，系Córdoba的一句土話，因為Córdoba主教堂(Cathedral)，在大清真寺裡面……當年西班牙的基督教光復運動收復Córdoba後，為彰顯對伊斯蘭教的征服，就在Umayyad王朝所建造的大清真寺中央修建了主教堂，於是教堂就好似一把利劍插在了清真寺的心臟上……而在我看來，征服的利劍同樣插在了Andalucía的心臟上……
“猶太人被屠殺，吉普賽人被迫害，阿拉伯人被消滅，改宗的穆斯林也被驅逐，Andalucía受盡剝削”，在15-17世紀純血主義的統治下，少數族裔掙扎在社會的邊緣，被捕入獄，遭受宗教審判，或躲進深山……而西班牙社會結構嚴重改變，經濟衰退，先後被英法打敗，在19世紀初遭拿破崙鐵騎踐踏，更在20世紀的慘烈內戰後走向血腥獨裁……沒有人說得清Flamenco是什麼時候誕生的，而它的第一次被文字記載正系苦難的19世紀初……
（Prado Museum藏Francisco Goya筆下19世紀初的西班牙貧苦人民）
“Flamenco以不同形式的歌唱來表達喜怒哀樂的不同情感，是人類情感的本能呼喚，這種情感超越空間與時間，並代表著一種過去與現在的連結，使Flamenco成為富有生命力的藝術”——我所理解的師公的這段說話，不僅系關於Flamenco可以喚起個人經歷中所累積的情感共鳴，更系Flamenco作為一種民族藝術與它所根植的文化土壤之間有著永恆的連結……
我想，Flamenco Jondo有著心靈治癒的需要，有著一種不妥協的力量，需要一種“動力”去“呼喚”——這就需要Compas！而不同Palos的Compas有著不同的歷史根源，不同的背景故事，我們應該在彈奏的時候充分理解當中的文化內涵，才有可能透過Compas的情感空間達到與我們自身經歷的連結，彈奏出富有生命力的Flamenco～
“Flamenco其實系一種文化來的”——Vicente（蔣昊霖）話，好開心我哋可以在佢今次回國時見面交流！因為在加拿大經常伴唱伴舞，Vicente彈琴系唔使用譜的，而且佢的Compas就系有種令人可以唱歌跳舞的動力！Ole！
假如，我們彈琴只做到了旋律，節奏，技巧，那只系“音樂”層面上的，只能算系一種吉他音樂，就算背到好多譜，彈到好多歌，都不是Flamenco……只有從文化層面上理解並創造出Compas的情感空間，才是Flamenco！
“Flamenco是一種文化，以尊重它的方式進行創作，就需要找到它的根源，這是我正在嘗試的方式”——在今年最新的訪問中，師公說的是“正在嘗試”！
三、人
——我上次來以色列的時候去了耶路撒冷，正值Sukkot！
——我那時也在耶路撒冷啊！我每年Sukkot[③]都去耶路撒冷呢！
——我參加了由首席Rabbi[④]領唱的大祈禱活動，實在系終生難忘啊！
——我當時也在現場啊！為什麼你會參加呢？
——因為好奇啊，我好有興趣瞭解不同的文化，我發現以色列的文化好豐富而且好多元化～
——是啊，我們是移民國家，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就像這桌上的食物，這是摩洛哥的，這是中東的，這是東歐的，這是義大利的……那你喜歡以色列嗎？
——好喜歡啊！我還喜歡聽以色列音樂呢！
——你喜歡聽誰啊？
——Idan Raichel！
——嗯！他非常好啊！他的音樂融合了許多不同背景的猶太音樂……
真系估唔到我會因為工作的原因重返“應許之地”，而我對以色列的興趣成了同合作方在餐桌上講唔完的話題……或許，我同以色列的緣，就系幾年前在Córdoba第一次入猶太教堂的時候結下的……而我對混合多元文化的興趣，確實就系來自於Flamenco！
“不同的人來到Andalucía，互相交流借鑒，並一起創造了新的東西！”——Flamenco就系混合多元文化的產物，它來自吉普賽人，穆斯林，猶太人，融合了西班牙本土與美洲歸來的音樂元素……我想，文化並唔會孤立存在，更多的是交流共融，而發現彼此的關聯與互通，往往令我心花怒放……耶路撒冷混合多元的文化氣氛像極了歷史上的Andalucía，Flamenco本身就系一種對多民族文化的包容互通，而Compas的呼喚，正系可以超越文化差異的人的共鳴~
“Flamenco所用的都是人的元素，是屬於每一個人的，是關於人的，就可以達成溝通。我相信Flamenco Puro是一種令人確信的藝術，我們通過真摯深沉的情感溝通，這是我相信的。”——上次在北京見面的時候師公講～
“我的故事講的是我自己的事，但是在阿根廷在加拿大或者在中國，讀者都能懂我，不是因為我知道你們在做什麼，而是因為我知道我的心，我以一種真誠而準確的方式，講述我的故事，那麼我也是在講全人類，我們人類不論在哪裡，其實都是相通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Orhan Pamuk在採訪中話～
兩位大師的見解何其相似啊！——不同形式的藝術，不同地區的文化，瞭解越多，越會發現當中豐富多樣的不同，但同時亦會發現更多的共通之處！我覺得，我們無須因為文化差異而卻步於“好難學會別人的東西”，抑或“要努力變得和別人一樣”，我們只要開放自我，以真誠，尊重，包容的心去接納，去欣賞，就會發現當中的共通，感受到那種“源於人”的共鳴！
最近發現，聽師公彈琴的感受無關旋律，無關節奏，亦無關某個曲式的故事或情緒，而系透過音色同呼吸收放所傳遞的能量，令人內心澄明透澈，感受到一種深沉的哲思，好似打開咗一個深邃廣袤的世界，於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動……我想，這種感受系來自師公在回答“除了Flamenco還有什麼興趣愛好”的答案——humanity，人～
我想，“傳承”，並不只是在前輩作品的基礎上修改一下變成自己的而已，而是遵循其音樂上的，文化上的“規則”來創作，還有傳承那種藝術家作為“人”並對“人”抱有真切熱情的精神，才能如師公所說的“通過創作，表達你的內心，並展現你是誰”……
參考資料：
s Consejeria de Cultura. Junta de Andalucia, Rutas Flamencas 2008
s Paco Peña, Flamenco - History of Flamenco
s Juan Velasco, Paco Peña: “El flamenco es una cultura que se transmite de primera mano”
s Simon Sebag Montefiore, BBC: Blood and Gold - The Making of Spain
s Simon Schama, The Story of The Jews - Finding the Words 1000 BC ～ 1492 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