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之聲】流派傳人藝術修煉之發展匯報系列(2)
淺談Flamenco與古琴的藝術相通性 - 林敏君
他鄉之月,清風共諧
序
俗話講“外國的月光特別圓”,2015年的中秋我在羅馬,2017年的中秋我在耶路撒冷,嗯,月光確實好大好圓!彈歐sir創作的Granainas《他鄉之月》時,我不由得想起兩座聖城的月光,深感思念……他鄉之月,就好似我輩每日勞碌工作的人對“遠方”的期盼,而源自西班牙的Flamenco,正是“他鄉之月”……
然而,行千萬裡,方知故鄉最美,我基本上系個在外從不思鄉的人,但“翻廣州”的次數越多,就越發明白“故鄉”的意義……今年廣州難得有秋天,每當週五高鐵趕回廣州,那種清風入懷夜漸涼的感覺令我行在熟悉的路上倍感親切……原來,走過“他鄉”,“故鄉”才有意義!
2000年學古琴,2012年學Flamenco,它們所代表的東西方文化,在我心裡從“截然不同”漸漸變成了“和諧相生”,就好似明月與清風,不僅可以共存,更共同構成了世界的美好與圓滿……
一、所謂“彈琴”,觸類可旁通
1. 空間,全靠感覺
“空間感要再多一點”——Simon叔叔在聽我彈Serranas的時候話,佢仲講笑話“停幾多,一秒定兩秒啊?冇得咁計喔,自己feel啦……停太耐?哦,原來系唔記得咗!”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馬上想到以前彈古琴的時候,因為節奏自由確實有好多便利,例如唔記得或者左手位置距離太遠,就停多一下,例如彈錯音,就可以靠滑音滑翻去準確的位置,哈哈哈,其實我彈Toque Libre有時都系咁,有時仲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添哈哈哈!
留白,是中華傳統審美的重要概念,“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而“餘音袅袅”與“弦外之音”正是古琴的藝術特點……在留白之中,往往有更豐富的內涵,畢卡索亦曾感歎中國的繪畫早早就掌握了“留白”的美……
[元] 黃公望《富川春山居圖》局部
水墨畫中的留白,令畫中之物有了呼吸的空間,而留白所引發的想像,就成了觀畫人心中的“意境”……而音樂中的留白,同樣也是呼吸的需要!至於什麼時候要呼吸,每次呼吸要幾耐,就完全在於自己——人在激動的時候呼吸自然就同平靜的時候不同,當然不可以用秒來計算!
唱歌,跳舞,都需要呼吸,呼吸隨住情感的變化而變化,當彈吉他也有這種呼吸的時候,就成了Flamenco的“情感空間”~
2. 虛與實的空間
“你要在12拍的空間裡,彈出Toque Libre的感覺,虛實相映,虛的是Toque Libre的空間感,實的是要響翻12拍的Compás裡面”——歐sir在教我彈Nino Ricardo的Serranas的時候話……
啊!好難啊!過往我知道,彈Toque Libre需要有Compás的張力與彈性,否則就會好似彈古典,但A Compás點樣可以彈出Sin Compás,即Toque Libre的感覺呢?——這可能是最深奧的概念啊!
直接的理解可以是,假如12拍裡面有12個音,那麼你可以在前11拍裡面把12個音彈完,然後將第12拍空出來,哈哈哈——不過這是機器的做法~
Compás,從來不直接解釋為“節奏”,而是循环節奏所構成的情感空間,提供了一個表達情感的依託……A Compás就好似一個框框,讓我們通過呼吸、收放、張力來安放我們的情感……但到了Sin Compás的時候,這個框框就需要我們自己去建立,大小深淺都沒有限制!但如若沒有這個框框,情感就無處安放,散落一地……所以歐sir話要學會了A Compás才可以學Sin Compás……
古琴是沒有A Compás的,全部都系Sin Compás……一開始,就需要通過呼吸收放來建立空間,而通過對餘音的處理與散泛和應[i],達到“虛實相映”的效果……
我剛開始學Flamenco的時候彈的就是Sin Compás的Tarantas《殘夢》,我當時不會Flamenco,就直接用彈古琴的方式彈……而今再彈Sin Compás的《他鄉之月》,空間的構建方式依然是一樣的,但經過對A Compás的學習,那是一種更為熱切、率直的表達~
3. 音色,不只是技巧
“你看,這不是一條簡單的墨色線條,它有深有淺,有粗有細,一氣呵成卻又變化無窮!想想你手中的琴弦就是毛筆,彈出的音就是這條線!”——這是一位古琴前輩告訴我的,對於我來講系一個深刻的啟蒙!
這也是中華藝術的精粹所在!我好中意睇行草,行雲流水般收放自如,率性飄逸,“韻律”灑脫而“風骨”瘦勁!就好似一首無聲的歌!我無法形容這種美!
[唐] 懷素《自敘帖》局部
而聽師公Paco Peña彈琴,他的琴聲同樣組成了這樣的線條,輕、重、緩、急,就好似行草一樣奔逸而有彈性,而那種令人內心“震動”的力量恰好就是“風骨”!
點解師公彈琴可以咁好聽嘅?——“用心彈!”——歐sir話嘅,哈哈哈!
從發音技巧上,彈吉他同彈古琴系一樣的!當手指作用在琴弦上,力度的強弱,用指甲同用肉的比例,觸弦的時間,彈撥的角度,手的位置等等,全部都是可變的!但點樣組織起來成為情感的表達?
“要聽起來有力量,唔系大力就得架”——蔣老師話,點樣在一把唔使用力就彈得響,而且聲音靈敏輕薄的柏木吉他上彈出Flamenco Jondo的深沉蒼勁呢?就好似,點樣用柔軟的毛筆,寫出力透紙背的鐵畫銀勾呢?
這不僅是技巧問題,更是關於何為藝術!
二、人的藝術
1. 樂譜的束縛
古琴的減字譜[ii]被俗稱為“天書”,它是用漢字部分筆劃的組合表示琴上的位置同左右手指法,與現代記譜的差別,就系無法記錄節奏……於是,使用傳統的減字譜彈琴,就要自己創作節奏,稱為“打譜”……所以,同一份古譜,每個人彈出來都不一樣,真系名副其實的“自由節奏”啊哈哈哈!
[清] 黃景星傳《悟雪山房琴譜》[iii](複印本)
而傳統的Flamenco亦系沒有譜的,掌握了Compás與和絃就可以自由發揮了……而且,如果每次彈的都不一樣,記譜是不是太麻煩了?
樂譜的意義,在於記錄與傳播,作為學琴的一個參考,讓我們更好咁理解樂曲的結構與創作思路,並不是要彈得完全一模一樣……假如,只追求彈完樂譜,其實系對藝術的束縛!
無獨有偶,古琴與Flamenco在“樂譜”上,有著無比相似的智慧,為“人”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現在人工智能已經會彈琴了,而且可以完美到一句不錯,節奏精准!但人就是要呼吸,有情感,會彈錯,有生命的才是藝術!
2. 師承與流派
回想當年學古琴,像極了Flamenco的傳統教學方式,就是老師彈一句,我彈一句,雖然面前放住譜,但因為可以依賴老師的示範,我基本上只看譜上的減字譜部分,對五線譜或簡譜的閱讀能力幾乎為零……老師[iv]從不解釋何為“嶺南派”,風格特點是什麼,但我學了《古岡遺譜》[v]上的所有樂曲,而那些著名古曲,老師彈的和CD中其他名家彈的也不一樣……
據說虞山派“清微淡遠”,廣陵派“淳古淡泊”,可惜,我無法用某個詞來形容嶺南派的風格特點,而我中意聽成公亮彈琴,也無法判斷他的風格是不是能夠對應上廣陵派的這個形容詞……然而,這個重要嗎?流派,不是形容詞,現代古琴的發展因為“打譜”而使流派更加固定,在老師傳授的過程中,流派是在潛移默化中形成的,而且你可以在此基礎上發展!不過如果老師有好多個,是不是可以變成“共冶一爐”呢?但我不知道有這樣的大師~
師承與流派之於Flamenco,也是同樣的道理!而且,我覺得,在師承與流派之中所建立的人與人之間關係是異常珍貴的,當中的情誼與彈琴本身同樣重要,我們之所以作為“人”,不正是因為擁有人情的溫度嗎?而藝術本身,不正是一種人文情懷嗎?
3. 靈性的探索
“古琴是天地,吉他是人”——蔣老師曾這樣講……
是的,“天人合一”是古琴的藝術追求……在三千多年的發展中,古琴作為文人士子的“修身之道”,融合了中華傳統哲學與審美……進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退則“一蓑煙雨任平生”,入世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出世者“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儒,道,佛,都是古人探尋靈性世界與生命意義的方式,而且相融共生在中華文化之中,古琴,就系中華文化的代表之一……而古琴的意境,亦可在曲名中略見一二:《鷗鷺忘機》《平沙落雁》《懷古》《憶故人》《神人暢》……
Solea開頭的三個E chord就是對神的“呼喚”,歐sir話……“那些穆斯林的宣禮歌聲就系Flamenco”,Simon叔叔話……“spiritual”,系Vicente對穆斯林歌唱的形容……對於Andalucia吉普賽人,穆斯林,猶太人與基督徒,Flamenco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與神溝通的方式之一……在現代科技發展下,人依然通過宗教探尋靈性世界與生命意義,更有宗教學家指出,神就是大自然……當亞馬遜森林大火無法被撲滅之時,天降大雨,人們不由得感歎,上帝出手了!
“道法自然”,東西方文化是相通的……無論系中華的儒、道、佛,抑或西方的猶太、基督、伊斯蘭,其實都包含著或“入世”或“出世”的人生哲學,成了個人修養的依據,亦成了社會生活的準則……而古琴與Flamenco,都系當中的心靈表達與情感寄託,既成天地亦成人……
4. 信仰藝術
師公的《Misa Flamenca》表明,Flamenco讓人們聚在一起唱歌,感受到心靈的共鳴,就好似彌撒一樣有著“心靈治癒”的效果……而“Flamencura”,更代表Flamenco給人深沉的靈魂共震,賦予人內心的正向力量!
Flamencura ©www.pacopena.com
“宗教與藝術是支撐人類精神世界的兩根平行支柱”,義大利某博物館館長說,可見在宗教對藝術影響極其深遠的義大利,兩者之間卻有著清晰的分別……
“Civilisations, our story told through art”,BBC紀錄片[vi]提出,人類文明的誕生是以藝術的出現為標誌的,甚至早於社會與宗教的形成……
假如有一種堅持,讓你經歷痛苦的洗練依然不離不棄;假如有一份熱愛,讓你始終願意為之奉獻真心而不求回報;假如有一個準則,讓你在物欲的洪荒之中依然可以低頭檢視自己的該與不該——我認為,這就是信仰,而信仰的對象可以是宗教,也可以是藝術~
那麼,信仰藝術的內容是什麼呢?我認為,是“真,善,美”的準則,以及“人文關懷”的使命!
三、殊途同歸,和而不同
彈歐sir的《他鄉之月》,一上手就有感覺,以前彈《殘夢》同《別》亦覺如此,我想這是歐sir的作品更貼合我們東方人的情感方式使然……而當中的滑音,亦好有古琴的感覺呢!
綜上所述,無論從音樂層面,抑或文化層面,古琴與Flamenco所代表的的東西方藝術其實有好多相通之處!而東西方的文化交流與融合自古有之,對外來文化的好奇與對未知世界的探索想來亦系人的本性……而不同形式的藝術,也因為同為“人”的創作,最終在“道與術”上殊途同歸!
最近,我看了一個廣琺瑯展覽,來自希臘,埃及,義大利的琺瑯工藝,傳到中國之後,由廣東匠人製作,又出口到歐洲,成了倍受喜愛的“廣琺瑯”!廣琺瑯系琺瑯,保留了琺瑯所有的“質地”與“工藝”,它不會變成瓷器,但它的圖案卻有粵廣文化的特色……
廣東省博物館藏廣清代琺瑯
我想,Flamenco Puro大中華風格,也是這樣的“和而不同”~
我知道歐sir的《他鄉之月》系望住他鄉的月光思念故鄉,而我思念的,卻是他鄉的月光,哈哈哈!
[i] 古琴音色分為三種,散音,泛音,按音;散音為空弦;泛音為輕觸琴弦(與吉他一致);按音為左手按弦發音,因古琴沒有琴品,可通過左手製造大量滑音及餘音處理,稱“吟、猱、綽、注”
[ii] 減字譜由唐末琴家曹柔創立的古琴文字譜,由文字譜減化而來
[iii] 《悟雪山房琴譜》為清代嶺南派琴家黃景星在《古岡遺譜》與師傳授琴曲的基礎上撰集而成
[iv] 嶺南派古琴第八代傳人謝導秀先生(1940-2019),師從嶺南派宗師楊新倫先生(1898-1990)
[v] 《古岡遺譜》由南宋遺民收集的崖門海戰後散落在新會(古稱岡州)的宋室遺留古琴曲譜的彙編,由楊新倫與謝導秀重新整理及記錄,編印成冊,推廣流傳
[vi] BBC在2018年推出的紀錄片《Civilisations》,由Simon Schama,Mary Beard,David Olusoga編撰及主持
附:本人彈奏之
《平沙落雁》,2002年古琴錄音,用琴為嶺南派明代傳琴“流泉”
《他鄉之月》,2019年Flamenco吉他錄音,用琴為小蔣吉他No.381
∮ Video :【中華之聲】林敏君古典獨奏《《平沙落雁》錄音參考
June Lam
Nov 2019@珠海